文学院举办“珠江人文讲坛”系列报告之四十七讲
傅光明谈“莎士比亚离我们有多远?”
2018年11月16日上午,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珠江人文讲坛”系列报告之四十七在文一栋三楼第二会议室举行,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傅光明为我院师生作了题为“莎士比亚离我们有多远?”的学术讲座。中山大学的胡传吉老师、广州大学的李建立老师、华师外语学院的吕薇老师以及我院的吴敏、咸立强、李永中、陈政、汪涛等老师、徐诗颖博士后和中国现当代文学、世界文学和比较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们参加了此次活动。
傅光明首先向大家讲述自己成为“莎迷”的缘起,进而介绍莎士比亚汉译版本的诸种问题。在八十年代初期,与国内大多数读者一样,傅光明从朱生豪的译本步入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朱译本”对国内的莎作阅读和莎学研究产生了巨大影响,直至今日仍备受尊崇。然而,傅光明认为,读者经常会被“朱译本”优美的中文先入为主地带进某种情景,而不去有意识地返顾和深思原作,但漂亮的中文翻译与贴近原意的英文理解这二者之间并不能简单划等号,因为“朱译本”也可能存在错译、漏译或不译等情况而未能被阅读者所关注。学术研究与一般性的阅读有区别,普通读者只阅读一个中译本无所大碍,但要成为莎翁、莎剧的研究者,只看一个中译本显然不够,还需要有多个译本的比对。莎剧中译本,除“朱译”外,著名的还有梁(实秋)译、方(平)译、辜(正坤)译,以及新近的傅(光明)译。谈到自己翻译莎剧的缘由,傅光明用了一个有趣的譬喻,就像许多人喜欢原味酸奶一样,他希望能够在风格各异的众多版本之外,努力钻研和呈现出一个“原味儿莎”。
随后,傅光明对四种汉译本进行介绍,并着重说明自己重译莎剧的用意。朱生豪从1936年到1944年历时八年,在37部莎剧中翻译了27部(另有说法是翻译了31部半),因他英年早逝,有一些作品未能译成。梁实秋是唯一一位以一己之力完整翻译莎作的译者,其翻译工作持续了三十多年。除了朱译本、梁译本,目前以莎翁全集面貌出版的还有辜正坤译本和方平译本。这两种译本以一人挂帅、团队合作的形式完成,也产生了语言风格不够统一的问题。傅光明进而又从文体和语言风格方面对几种译本进行分析。他说,朱译和梁译偏向于散体,而辜译和方译偏向于中英文诗体的一一对应,后种译法有时容易给中国读者带来阅读障碍,譬如英文的倒装语序用中文直接对应去翻译,有时不免显得机械。比较而言,倒是早期的朱译本和梁译本更贴近今天读者的阅读习惯。
语言随时代而变,当下的语言习惯和书写方式显然不同于朱生豪和梁实秋翻译莎剧的年代,而这正是傅光明立志新译莎剧的原因之一。
关于“朱译本”和“梁译本”,傅光明品评道,译者具备一定的创作能力对于翻译工作至关重要,朱译本的诗情诗韵诗味在四种译本里最好,当朱生豪把诗人的才华运用到莎剧翻译中时,其“表达”的优势便凸显出来;相比之下,以散文随笔创作见长的学者梁实秋,其对于莎剧原著的“理解”远在朱生豪之上,但行诸于文字时,有时又在原本需要饱含诗气的地方泄下气来,行文变得松散。因此,傅光明强调说,读者若想真正步入莎翁世界,需要有循序渐进的两个步骤:一是至少要读两三个中译本,在对比阅读当中发现问题、提出问题;二是在发现问题的基础上,带着问题再进入英文阅读,这才有可能真正读出一点儿“原味儿莎”来。傅光明认为,中国读者对于外国作品的理解障碍有时与漏洞百出的中文翻译相关,他鼓励大家阅读多种译本,从中发现问题,同时敢于质疑权威译本。
傅光明结合具体文本,介绍了自己在莎剧再解读、再研究、再翻译过程中的一些心得。傅光明特别提到恩师萧乾先生的观点:“在翻译中,理解占四成,表达占六成,因为作品是要翻译给母语是中文的读者读的。”这就是在强调“理解”基础上“表达”的重要性,中文修炼的重要性。傅光明以《亨利四世》第一幕第二场福斯塔夫的一段台词为例,向在座师生们分别朗读了几种译文,说明孙(法理)译连用四个成语这种看似“漂亮”的表达方式与作品中福斯塔夫这个英国中世纪没落粗鄙的骑士身份不相符。傅光明重申,中文漂亮并不意味着英文的准确表达,译者不是改编者,第一原则是“忠实”,翻译虽是二度创造,但也必须遵循“信”的底线。
傅光明认为,有些学者只通过莎作和某个中译本便妄下定论,而不顾及英文原作的本义,这种研究态度和做法值得商榷。傅光明举例说,《哈姆雷特》里最著名的台词“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由于广为传播,早已脱离了本义,不再只属于莎剧,但要研究《哈姆雷特》,就必须把这句话重新放回莎剧的语境中去理解,将“朱译”、“梁译”以及英文原典都纳入研究视野,来探求哈姆雷特这句经典台词的发生背景和最初含义,这样才有可能对这句“名言”作出合适的理解和分析。
从译文的误读,傅光明又延伸到人们对莎翁本人的某些认识误区。莎士比亚实际上是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市俗凡人,文化程度一般,写剧的初衷可能只是为了稻粱谋;莎翁是一个天才编剧,因为他在短短二十年间便写出37部戏,几乎没有一部是原创,他擅长“借”他人之材料而点铁成金,这也是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和爱尔兰戏剧家萧伯纳贬低莎戏的原因。
但莎翁如何“借”,“借”得怎么样,这正是我们要研究的问题。傅光明接着对莎士比亚的几部剧作进行了新颖独特、多元立体的解读,他认为,研读莎剧时不能忽略宗教层面,《圣经》和基督教是打开莎剧世界的一把钥匙。譬如,《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长期以来都是“吝啬鬼”的代名词,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但夏洛克这个人物背后复杂的宗教因素却没被发现;夏洛克看似“吝啬”的背后实际上是一种“复仇”,是一个犹太民族的代言人向那些侮辱和损害自己民族的基督徒的“复仇”;剧本中的夏洛克放高利贷只是一个表结构,只是线索之一,作品还有更深层的潜结构,还有另外的线索,但这些内容被人们忽略了;此外,这部剧为什么是喜剧,而不是悲剧或者悲喜剧,剧本怎样将宗教、复仇、性别、婚姻等多重线头的问题聚焦起来,正是莎翁了不起的地方,而这其中的一些内容没有在朱译本中得到体现。再譬如,对于《哈姆雷特》中“人类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的长段话语,从宗教角度去研究才能理解得透彻;哈姆雷特在这里并无意于赞美人类,即便有所赞美,他的落脚点也是在最后一句:“这个尘埃里的精华算得了什么呢?”朱生豪将“work”译为“杰作”,而这个单词实际上是“作品”之意,基督徒正是把自己看成是上帝的作品。此外,对于“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一句,朱译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其中“值得考虑”是译者所加;而梁译则涉及到“灵魂”的字眼,若从天主教教义等宗教因素上探讨,这实际上呈现的是哈姆雷特在思考炼狱到底是否存在、人死后灵魂是否存在的重大问题。在一个重视戏剧的时代里,莎士比亚天才般地借用原材料,创造了他不朽的戏剧作品,是通俗文学进入英国戏剧、被纯文学化和经典化的典型范例。如果只读洁本,就会漏掉“原味儿莎”的许多精彩。
最后,傅光明为我们展示了他在英国伦敦和意大利维罗纳进行的莎翁文化之旅的许多精美照片。他一边切换图片一边进行详略有当的解说,让在场的师生对莎翁的生活和莎剧的文化背景有了更为感性的认识。他着重介绍了莎士比亚的故居、剧场演出的形式、旅游景点中呈现出来的剧作情节、莎作如何被后世经典化等,还通过铜板故事上的“手托骷髅”等著名场景说明莎士比亚在“借”的基础上点金成石的编剧才华,介绍“手套工作坊”引出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用手套打比方的手法,从教堂受洗时间来推断莎士比亚的出生日期……傅光明旁征博引,娓娓道来,在座的师生都听得很入神。在讲座尾声,傅光明播放了人们熟悉的《婚礼进行曲》,这实际上最早是门德尔松1843年为《仲夏夜之梦》所写的戏剧配乐中的一部分,傅光明说,莎剧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他距离我们很近,然而要真正读懂莎剧,真正进入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绝非易事。这再次引发了大家对“莎士比亚离我们有多远?”这个微妙问题的思索。
此次讲座,傅光明对莎士比亚的中国翻译史,莎士比亚名作的再解读、再翻译和再研究等问题,进行了详细介绍和独到分析,从语言的现代表达方式到文本解读的宗教角度,再到发现问题、分析问题、探讨答案的研究方法,到创作者、研究者与翻译者的合三为一等,傅光明作为“莎迷”的热情和专业,深深感染着在场听众,激起大家对莎剧阅读和研究的浓厚兴趣。
傅光明是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执行主编,中国老舍研究会副会长,河北大学兼职博士生导师。他从2012年起立志以一人之力新译新释“莎士比亚全集”,著有《天地一莎翁——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戏梦一莎翁——莎士比亚的喜剧世界》,已出版《新译莎士比亚全集》第一辑(4本);另有关于老舍研究的系列著作:《老舍之死口述实录》《口述历史下的老舍之死》《老舍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命运》《书信世界里的赵清阁与老舍》等。
撰稿:彭琴、梁鸿威、王昊 审核:吴敏
傅光明研究员
讲座现场